□陆春祥

11世纪下半纪的北宋,春末江南,在越州任职的王观,要送一位朋友回浙东,朋友叫鲍浩然,满树清叶,香味扑鼻,江南春色撩人心魄,王观吟出了新奇的《卜算子》送别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鲍兄呀,您要去哪里呢?是不是前面远方的山水间?那水,如美人流动且顾盼的眼波,那山,如美人蹙促且凝结的眉毛,浙东山水,让人满心欢喜,您应该心情大好才是。今天,我送春又送友,但一切都是短暂的,春去春又归,兄去兄再来,兄下次来时,千万要赶着春的脚步,我们拥春入怀,我们一起留住春天!

江南的春,千种态,万种色,古往今来,无数文人为之倾慕,为之吟咏。而浙江的山水,恰如王观所绘,皆在眉眼盈盈处,精致而妩媚间,透显出不露痕迹的英气。

金“文”字形的四条山水诗路带,将整个浙江变成了诗与画。

那些生动的诗文,将浙江大地编织成五彩的经纬。左长撇,大运河诗路、钱塘江诗路:千年古韵,江南丝路,风雅钱塘,百里画廊。右长撇,右长捺,浙东唐诗之路:兰亭流觞,天姥留别。左捺,瓯江山水诗路:山水诗源,东南秘境。毫不夸张说,浙江山水的筋骨和表皮,就是一首首诗文的颂歌。

单说浙东唐诗之路。

从地理角度观察,“浙东唐诗之路”的干线和支线,自钱塘江畔的西陵渡(现在叫西兴)开始,过绍兴,经浙东运河、曹娥江至剡溪,至天台的石梁。新昌的天姥山景区、天台的天台山国清寺等均是精华地段。支线还延续至台州以及温州,跨越几十个县,总长达千余里。

从诗歌史上统计,“浙东唐诗之路”,有位诗人,留下了首诗篇。我们再将这些数字立体化:《全唐诗》收载的诗人余人,差不多有1/4的诗人来过浙东;唐时,浙东的面积只占全国的1/。还有一个数字,《唐才子传》收录才子人,上述人中就有人。众多的诗人,还是高水平的诗人,为什么如此集中地歌唱这片窄窄的山水呢?

仅凭浙东浓郁的魏晋遗风,就让这批诗人如过江之鲫,纷纷而来。

活跃在政治、文化、道教、佛教舞台上的许多人物,都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着,他们犹如魏晋星空中闪亮的明星,耀照大地。旧史有称:“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说的就是能够影响东晋政局的士族,而这些士族,有许多都居住在会稽。干宝,郭璞,谢安,谢道韫,谢玄,谢灵运,王羲之,王献之,曹龙,顾恺之,戴逵,葛洪,王导,桓温,人人有名;政治家,军事家,玄学家,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天文学家,家家有名。

另外,“佛道双修”的“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天台山与括苍山多年;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在天台山隐居三十年;高僧智顗,集南北朝各佛家学派之大成,在天台山南麓国清寺创立天台宗;高僧支遁,在剡中沃洲创立著名寺庙。

谢家的两位,谢安和谢灵运,让李太白醉倒得五体投地,一曲《梦游天姥吟留别》,将浙东唐诗之路高腔定调。我仿佛看见,唐代的天空下,一个个诗人,在李太白美梦的召唤下,涉水爬山,神情笃定地行走在来浙东的路上。

还有浙西唐诗之路。

船经富春山,永嘉太守谢灵运,看见四百岁的严光,高坐在钓台上,悠闲地看天,看鸟,看云,无比羡慕,一连写下数首敬仰的诗,《富春渚》《夜发石关亭》《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他敬仰高士,他敬仰富春江山水,他的诗,开了中国山水诗的先河。

谢的山水诗,对唐代的众多诗人,又是另一种指引,据董利荣先生的不完全统计,向严光表达敬意的唐代诗人就有七十多位,洪子舆,李白,孟浩然,孟郊,权德舆,白居易,吴筠,李德裕,张祜,陆龟蒙,皮日休,韩愈,吴融,杜荀鹤,罗隐,韦庄,包括曾在睦州做过官的刘长卿、杜牧,隐居桐庐的严维、贯休,还有桐庐籍诗人方干、徐凝、施肩吾、章八元、章孝标、章碣等,是他们,织起了一条绚烂的唐诗西路,诗人们借景抒情,借人抒怀,严光,桐庐富春山的钓台,几成了赛诗台。

这还只是说了唐代,还只是说了两条水路。浙江的山水,真的是处处眼波,眉目盈盈。

现在,我们以激情抒写的方式向江南大地,向浙江山水致敬。

王键的《自然物语》,以四季为经,以个人对景色、物候的理解和体验为纬,融以复杂的世相、斑驳的人生、深刻的思索,编织成一个五彩的世界,花鸟虫鱼,晴霜雨雪,物物事事,你就是自然。

沈小玲的《一朵花的神话》,兰花桂花菊花,荷花樱花水仙花,贝雕花瓷器花蓝布花,笑容花旗袍花诗经花,有形花无形花,一花一世界,花朵里有灵性的魂魄,世界中有曼妙的神话。花通华,花朵里也可见一个民族之心性。

孙缨的《羊未的一天》,一日贯四时,四时里均是碎碎的家常。行走的四时,思考的四时,还有延伸拉长时光的四时,先辈的鲜血,家国的情怀,久痛的记忆,深切的怀念,一切皆成四时固定而生动的图符。

邱仙萍的《向泥而生》,极强的比喻象征意义。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给予,欢笑和浪漫,尴尬和愤怒,悲哀和苦痛,繁荣和衰败,新生和死亡,所有的发生,都在阔大无垠的大地上成了过往。读懂泥土,就是读懂人生。向泥土致敬。

俞天立的《素手调艺》,从铜器石头中读出拙朴,从淡墨线条中读出厚重,从竹艺木器中观出风骨,从各种吃食中品出神秘,百工百器百艺,数千年来中国人的普通日常,中国传统文化的汩汩源泉。素手不素,艺冠天下和古今。

吴合众的《万物藏》,一种新的山海经,二十四节气的哲学化诠释,从一粒种子到一粒种子,时光在新轮回中完成了对大地山河的崇高致敬,而独特的个人体验,又使得轮回的时光生色。天生一,一生水,万物终将归于隐和藏。

董利荣的《一瓢细酌》,重点落笔故乡,深厚的历史和人文,犹如一江碧绿的春水,浩大无边,景与境,物与事,人与情,尽情掬饮至贪婪。纤细的叙述,饱满的抒情,弱水三千一瓢饮。相看两不厌,唯有富春江。

刘从进的《乡土平静》,暖暖的浮世,细瘦的炊烟,静夜的村庄,营造了有些孤独却又无比真切的现实乡村世界,宛如一个长长的空镜头,空寂无声,深水潜流,祥和中充满了诗意的想像。乡土平静,你我安好。

裘小桦的《恰好遇见你》,以敏捷之新闻锐眼,观景察人,用镜头记录,用心灵感受,人间事,万里路,冰与火,天南海北,河流山川,行走中思考,思考中行走。澎湃的内心,点燃文字的光芒,照亮下一次前行。

郑休白的《生命的格调》,阳光下,一群别样的负重前行者,他们具有着非凡坚毅品格,脚踏坚实大地,他们在锻造自己的生命之舟,他们要去往远方,茫茫大海中,他们光辉的旗帜,迎风昂扬。

陆桂云的《烟火乡间》,门前的茶花,初夏的虫子,山野的四季,憨厚的乡亲,乡物乡俗,乡土乡情,构成了深深的乡恋,那是她的烟火乡间,也是她充实的精神家园。心有所托,入世亦安。

朱云彬的《鸟声宜人》,梦里的紫薇花,如印痕般刻骨铭心,记忆深处的风车,转动着的,是少年青年时的如翼梦想。又一个清晨来临,鸟声宜人,静坐窗前,回忆和文字皆如清泉淙淙袭来。岁月静好,南风之薰。

黄治政的《情弦上的滑音》,各种人和事,百般景和情,他用手中的雕刀,将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细细解构,织成活泼的文字。一位根雕美术师的奇思妙想,缘木求理,理寓木中,并盛开出灿烂的花朵。

朱之辉的《后街的倒影》,乌桕的新叶,古寺的残碑,难忘的先生,斯土斯景,斯物斯人,深入血脉和骨髓的故乡情结,春暖花开的季节,在寻常巷陌中荡漾开来。淡淡的叙述,浓浓的乡思。

王晓武的《手有余香》,异国的别样风情,故乡的诗意家园,经年的人生感怀,生长出了心中多色的玫瑰。往事并不如烟,现世安稳美好。玫瑰赠人,她和他,心中均充盈着满心的欢喜。

余盛强的《绿了芭蕉》,质朴的文字敷陈,如同那些朴拙的线条,构画出了作者心中的淳朴家园。雨后的清晨,家园中粗壮的芭蕉树,更比往日清新和绿翠。一阵轻风袭来,人和芭蕉一时都要醉了。

陈德荣的《坐看云起》,艰难而曲折的人生经历,丰富而多姿,对故乡深厚的文化历史,不遗余力地打捞,一并磨砺成坚实而铿锵的叙述。这些文字中,少了华丽和锦绣,多了沧桑与感悟。水穷处和云起时,皆人生之至乐境。

陈士彬的《故乡的谎言》,读山读水,读岛读桥,品海品禾,看花看雨,故乡以生动而真切的面孔,日日陪伴着我们,热忱而和蔼。故乡其实没有谎言,她养育了众生,不求一丝回报,我们在她怀中轻轻呢喃。

胡晓霞的《瑞安有戏》,故乡的戏,自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时空悠扬传来,眼前的景事物,一一如戏,精彩上演,从作者独特的体验中,我们听到了高亢和低沉的如歌行板。用记忆抵抗遗忘,用描述寻找真相。

吴丽娟的《过咏归桥》,西川古道行,稻田捉秋鱼,山居听雪落,望着月亮栖息的地方,银杏树下,在廊桥上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宽厚博大的故乡,恬淡而镇静,与世无争,足够抚慰和安放我们烦躁不已的心灵。

如如的《一季稻香》,穿过壹好年、二月菜、三月雨,四方有记,遇到五行人,姑娘在稻香四溢的田野上一路奔跑。薄雾初散,阳光正好,空气清新,在博大自然的永恒山水中,久长闻香,安时处顺。

江南处处时时都是春天。这个春天过后,很快就会迎来下一个春天,再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春风骀荡,春水初生,春山永远,只要我们的心里有春,你的眼前,便永远都是春天。

在思索的文字中长久停留,抬头远望,远方,远方的远方,又有新的风景升起。

我心春日永驻。

风已起江南,我们再次出发吧。

是为序。

(本文为风起江南系列散文总序,该系列共21册,文汇出版社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陆春祥,笔名陆布衣,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主编至《浙江散文年度精选》等二十多部。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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