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图网

到了处暑,那一笼屉的暑气才算真正在消弭,虽然秋老虎还是厉害,但是晚上的风致便会不同。暖风有了强弩之末的颓废,本来是溽热的风,吹在皮肤上能微微感到肃敛,秋气仿佛是从地心冒出来的,沁入了曝晒一夏的肆虐的土地,只有秋虫感秋气先,在不知处的地方奏鸣,宛若那歌里唱的,“月朦胧、鸟朦胧,秋虫在呢哝”。

每个夜晚我在空调里打字,毕竟秋气不渡万家户,白天的秋老虎还是盘踞在格笼般的楼宇里的,它那上梁下柱的精魂估计还是得等到9月才能偃息。今夏的上海被台风临幸了三次,当然还有一些小气团只是摆驾路过,但霎儿风,霎儿雨,一个过了另一个紧接着上,根本不闻上一轮的鞭笞是何等惨烈,再盛的草木或生灵恐怕都难熬那般摧折,我只有在梦里祈求小区里仅剩的风致仍能绿肥红瘦。

蟋蟀图

视觉中国

有句话说,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在秋虫唧唧中入眠的我,想着夏逝也该有些后凋之物吧,首先是没有在酷暑里蔫耷就是种顽强,其次,得过好几关雨狂风骤的台风夜,末了到了立秋、处暑还在静悄生长的,何不为万物之表率,让人钦佩?近来,小区里有生灵三件正比拼着寿命,一是凌霄、二是紫薇、三为“夜来客”蟋蟀。

蟋蟀入诗便为促织,那是多神奇的造物。每当想到促织在夜花园那高不及膝的草坪灯下穿来穿去,宛若是微型皮影,更惊险的动作片在于“草际鸣蛩,惊落梧桐”,一不留神,它从眼皮底下落走。促织的意境不会输于轻罗小扇扑流萤,它更有野气,它的唧唧是烟火舍坊间不可多得的游息。那看似单调透了的单声部奏鸣曲是要多么殷勤才能彻夜放松,听久了,反而觉得是掌管节气的司神夜来无事,吐了一口气化作这小生灵。

但可不是像《诗经》说的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它会老迈,慢慢渴望着足不出户,所以当它在堂,古人也叹“岁聿其莫(暮)”。也许凡秋虫,只是种应季应时的生命,呢喃了一阵后都会呜咽,然后就不知所终,我没有见过它老死,却见过蟋蟀被斗死。

它仿佛是为闲人的玩性所生,它短暂的一生就在那两腿的弹蹬间流逝,即使入了沉铅之重的瓦罐,你都能感受到它矫健的青春的姿影,方更像个游魂,似要跳脱、似被迫燃起斗志,那般难以捉摸,却是身不由己的一生。它大概没有意志,在野也碌碌,在圈也惶惶,就是一个昏戆的命,为我带来三旬的清音入梦,它也是无意。

好几个夜里,我都想跑进夜花园,摘一支凌霄花,回去插起来。我仿佛并不把这花视作贵重,谁让它是爬藤类?舒婷早有名句:如果我爱你,绝不学那攀缘的凌霄花。既是攀缘之物,剪掉一簇藤须何妨,自会生发出更多的,但让我住手的原因之一是,这花实在是千缠百绕,要拨弄开厘出个明细得费点时间。

凌霄花图

摄图网

黄梅雨季后这花就不知觉地开了,一直到现在,任尔东西南北风,看起来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灭了”,但人家就是巍然不倒。瞧瞧它的长势是多么讨巧——花园的葡萄架成了它的栖寄之地,你不会轻易发现它的母树,只能循着那盖得层层叠叠的茎须,终于发现那根还没有小臂粗的枯白的树干,在台风里颤颤巍巍,但它的枝条实在太繁盛,稳稳地盘错在架子上,乱得可搭鹊巢,亏得琳琅的枝条一径垂下来,稳住了重心,否则就看着柳腰乱颤的树干,也觉得红颜命贱。

陆游说得好:庭中青松四无邻,凌霄百尺依松身,高花风堕赤玉盏,老蔓烟湿苍龙鳞。所以他是见过凌霄施于松柏的,那对比之下的情致想必更妖冶,松柏是长青之物,难免萧肃,凌霄到9月便香消玉殒,但它的一生仿佛从未经历豆蔻到少女、少妇,而是一开便在巅峰全盛期。赤橙黄绿一一占尽,哪怕是处暑已过,楼下葡萄架上的枝条还在爆着新蕾,一串喜人的黄灯笼辣椒似的,生生涩涩的质感,但娇蕊一吐,纤纤柔柔的花瓣仿佛变了戏法地长出来,很快就挺立着一个赤燃燃的美人。

紫薇图

摄图网

但是凌霄落得也快,每场台风后都是撒落一地,而且是整朵整朵的,只是代代更迭得频,凋落了再开,就像一茬茬秀女进宫出宫。你说它再攀缘,也是靠繁殖速度挣得了群芳之妒。我每次路经那葡萄架,就觉得节气正在耗损着花颜,小区里众芳都歇了,还有颜色的就是凌霄和葡萄架对面行道树一栏里的一株紫薇,这株紫薇就小家碧玉地多了,自个儿独自在一边静悄悄地开放,仿佛睡过了一个炎夏,现在刚惺忪。

有那么几根枝条,疏疏朗朗地朝一边含首,露压风欺分外斜,风姿就直白地多了,都是一条条飒爽的弧线,不像是凌霄花,风露一欺就更曲绕了,是平民里的西施。紫薇叶如密齿,花尤娇艳,萼上开着锯齿状细爪,有几分像是镶齿精钻,显得小花更娇柔。它的花期就属于处暑,也叫百日红,三个月的寿命,开得却和凌霄如此不同。它一簇一簇地怒放着,却不惹人瞩目,未放的就都在圆圆的果实里,荒郊的小红果般不起眼。等到百日后,该是暮秋了,双燕欲归的时节,紫薇和朱槿自然残了一地。

它是乖顺的,不争也不妒,花萎了,它就走了,等下一个处暑再在同一根枝上栖宿,从来不会迷失故里,但从来也不会另投高枝。你看,四时轮转就是那样地公平,不管你是颟顸混沌的一生,还是技巧算尽、高可凌云,或只是谨守花开的本分,到了十月,这一切都会命数散尽。到时,我也许是还不经意着,偶然被金风吹到,才发现它们是离开了我们。

栏目策划:李翊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ziweihuaa.com/zwhsz/112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