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二十一世纪富春山居行:读翟永明《随黄公望游富春山》

二月初的一天,到刘禾、李陀家中做客,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起翟永明的近作:一首长诗,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为题,你会有兴趣一读的。夜里回家,在电脑上收到了刘禾发来的邮件,果然是一首罕见的长诗。虽然已多少有所期待,但一遍读下来,它宏富的规模和构思还是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震撼。在今天这个时代,竟然有人这样写诗,我暗自诧异。但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或许正是因为在今天,才应该这样写诗。

窗外,大雪正铺天盖地下着,这个格外漫长的冬季,在雪花落地的扑簌声中,悄然延伸,眼前的哈德逊河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神奇夜色里。坐在暖意的灯下读诗,仿佛在展玩《富春山居图》长卷,一幅熟悉而遥远的风景隐约浮现,如真似幻: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夹岸高山,皆生寒树。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1]

从哈德逊河到《富春山居图》,这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不知几经寒暑,一位当代诗人长途跋涉,走进了画卷,与黄公望相遇在他笔下的溪山之间。那是公元年的秋天。一条如镜的河流,摄取了那里的落木萧萧、水天清澈,还有波纹般流逝的天光云影:

我遁作一条河流

清澈因此充满了我

从前世里兜起旧云朵

上千上万的涟漪

争先恐后爬满全身

--一只石子击中了我

但这遁形只是暂时的沉溺。在这首题为《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的长诗中,诗人频繁地往还于当下与过去之间、出入于现实与画卷内外,以个人真实的和想象的行旅为主线,串连起当代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蒙太奇画面,最终将横跨今古、时空交错的一幅宏大"风景",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黄公望的脚印从常熟一路走到台湾

我的脚步纸上一走三百六十年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难忘的读诗经验,也是一次难忘的想象之旅。我第二天回信说:

翟永明的长诗,我匆匆过了一遍,很好。让我想起杜甫的题画诗(也包括他题写书法的作品),他是这一题材的创始者,每一首的篇幅都没有这么长,涉及的层次也不及这一篇丰富,但他的《丹青引》、《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还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都是一流的杰作。孟浩然当然也不错,但只是一个长笛手。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需要杜甫那样的交响乐。

称这首诗为题画诗当然有未尽其义之处,这样说,只是想强调,翟永明在新诗的写作中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选择和尝试:她选择了《富春山居图》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题目。这一著名的巨幅长卷,在黄公望的笔下,"尽峦峰波澜之变",已足以让人心驰神移,目不暇接,而它后世屡遭劫难,毁而复存,颠沛流离,如同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历险传奇,如今又跟两岸政治、国族离合、文化产业和地产商的广告纠结在一起,真是欲说还休,谈何容易!

尽管如此,浮光掠影地写上几行印象联想,捕捉读画的瞬间感受,想来也并非难事。可翟永明偏不这样做,而是舍易求难,知难而进:她调动起所有相关的古典资源,写成一首数百行的长诗,毕其功于一役,仿佛要与《富春山居图》相匹敌。用作者自注中的话说,"写这首诗的过程也是我重新理解中国古代绘画的过程,我把这首诗的写作视为对中国古典绘画这种高度艺术化形式的一种致敬。"的确如此,翟永明写她如何读画;写她把玩手卷,"墨与景/缓缓移动/镜头推移、转换/在手指和掌肌之间",就这样走过题跋,一步一景,融入画面,去触摸山石的肌理和溪水的波纹,体会"寻源师造化"的奥秘;写她沉吟《富春山居图》的历史命运,纵观黄公望当年无从预见的后世今生:"一幅画的命运比它的创作者更有力。"不仅如此,她还旁征博引,诗备众体,但凡古典山水诗、游记、画论和题画诗等等,无不供她笔下调度驱使,熔汇一炉,也将它们源远流长的生命血脉注入了新诗的当代意识。这在当今的诗坛上,是一项创举。而仅此一项,就功不可没。

我拿杜甫和孟浩然对比,是为了强调长诗与短诗的不同,而这一点也非常重要。宋人陈师道的《后山诗话》载苏轼评曰:"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2]内法酒即宫廷御酒,造内法酒手,自然也是高手,眼光和品味都不同凡俗,只可惜材料不足。所谓"无材料",当指诗人的才情学养不够深厚,写到诗里,篇幅和内容就不免显得有些单薄。当然,对孟浩然这样一个时代边上的隐逸诗人来说,韵高才短,原未可厚非,更不必强求。

翟永明并非一位过去时代的山水诗人,也不是超然世外的田园歌手,她的诗篇与我们当下的生存状态和感受经验有着深度共鸣。在这首篇幅宏大的长诗中,她以诗人的当代意识和感受为出发点,在新诗无从措其手足的题目上下手,融古今于一幅,挫万物于笔端,将自然、艺术、人生和社会整合成相互关联的宏大而繁复的"风景"。今天的诗坛上,长诗本来就不多,这样的写法更少见。因此,这首长诗的出现,本身就构成了一个事件。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在这首长诗中,翟永明不仅与文人画及其所表征的文化传统展开对话,而且尝试激活古典诗文的诸多要素,包括旧诗的意象、语言和外在形式。她频繁"用典","出处"屡见,从前人诗文中夺胎换骨,向古典作家致敬,又游戏文字,自拟旧诗,为文人山水"题跋"。这一切都对新诗自身提出了问题:什么是新诗?谁是它的读者?如何为它定位?尤其在面对古典诗歌的深厚传统时,新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和策略?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新诗应该怎么写?又如何来读?

我们知道,"五四"现代诗人,曾经从旧诗的阵营中,为新诗杀出一条生路。他们深知旧诗传统的强大诱惑,一不小心,就会被俘虏过去,重蹈覆辙而不自知,变成了用白话写旧诗。在他们那个时代,新诗有一个自我正名的迫切问题,它必须首先论证自身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然后反过来以新诗的成就来证明现代白话是够格的文学语言。反叛和超越传统自然将"五四"新诗引向了西化的道路,就其资源而言,主要是欧美现代诗,诗体则打破古典形式,以自由诗为主,新诗由此加入了文学现代化的进程。今天回过头来看,新诗自身的这一段历史起源应该如何总结?而在当下的语境中,回归传统,又意味着什么,或该当何论?传统不可能摆在那里,供我们"回归",而新诗的历史也未必可以就此切断、逆转,仿佛过去不曾发生。若是着眼于当下,新诗还无可避免地要面对新的困惑与怀疑,甚至生存危机。且不说新诗在当今社会的处境怎样,担当何在,在一个多媒体的"读图"时代,我们是否仍在阅读,又怎样阅读?我们能否有闲暇、耐心和能力去破解诗的密码,探究典故和出处的奥妙,从文字的迷宫中发现错综交织的线索和环环相扣的图式?一旦阅读终止了,或者说,有一天我们失去了阅读文化,诗歌还能继续存在吗?诗歌将如何存在?

的确,翟永明的这首诗不只是一首题画诗,还是一首关于诗的诗。它向自己提问,偶尔也希望听到听众和读者的回答。诗的第二十七节写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幕:一位热心的导演将正在写作中的这首长诗,改编成了多媒体戏剧,搬上戏台,可是不久她就有了一个无奈的发现:"他们"--她的年青的演员们--"都不读诗"。六个字的简单句,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变化,也无可更改。

我只读......女孩说

观众席上有人正在辨认她的性别

男孩阳刚正气面白有须

蓝布直裰呈出他的英俊

"我不读诗。""为什么?"

"不为什么!"

刚开始的为难和暧昧,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变成了明白无误的声明,大声、坦然,而且无须解释:"我不读诗!"是啊,不读就是不读,没有为什么。剧场的彩排不需要读诗:

他们互相拉扯进诗歌内部

上天入地

胡乱抛出那些正待起飞的诗行

多媒体的时代正在上演,演员用自己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诠释着它的综合症候,跟他们的指派角色和戏剧台词无关。他们搬演的那一出多媒体戏剧,也因此碰到了麻烦。戏台上,投影屏幕赫然在目:

一个空间两片区域

四个纱帘以及屏幕

渐次向我们展开

平远、高远、阔远

辗转、腾挪、聚散

都不是问题

问题不在景观,而在于"正待起飞"的"诗行"变成了"风景"的点缀,被"胡乱抛出"。多媒体如何拯救诗歌?这是一个问题。

这一场多媒体的戏剧彩排,充满了反讽和吊诡,也直指这首诗的核心:"怎样阅读当代诗?/准备好了吗?你们!"这是导演的问题,也正是诗人在发问,但问话却采用了倒装的句式,并且在主语之后打上了惊叹号,因此语气短促急迫而又不容置疑,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祈使句或反问句。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呢?从"他们"到"你们",接下来反身自问,岂不就是"我们"?这一切来得顺理成章,无可回避。不过,"他们"已经设置了一个危险的镜像:"我只读......"我们看见自己从手机上抬起头,嚅嗫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吗?"

记起了从前的一首老歌,它的一句歌词说:"时刻准备着!"

说得不错。时刻准备着,包括我自己。无疑,这首诗向我们提出了挑战,但更重要的是,它也对新诗的自身存在做出了思考--绝不只是有没有读者而已,因为那只是更大问题的一个外部症状,而是新诗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如何自处,与这个时代怎样共存,或者说,怎样去争取这个时代,并且征服它和改造它。而回观从前所来之路,新诗又该去向何方?我不自量力地答应写这篇诗评,严格说来,算不上诗评,不过希望借此谈谈我读这首诗的一些想法,包括它的当代性、与时代的关系,同时也涉及"五四"以来新诗不断遭遇的老问题,像新诗的自我定位和文化资源、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关系、新诗的音乐性与汉语的特质,以及新诗的语言和形式等等。当然,每一次遭遇都略有差异,历史语境也有所不同,但这些问题终究挥之不去,至今仍然不失其重要性和相关性。在这篇新作中,翟永明尝试着以诗的方式对它们做出直接或间接的回答,因此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看来,这首诗不仅本身值得好好细读,而且也为我们回顾新诗的过去和展望新诗的未来,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长诗的时代

"五四"以来的新诗中,长诗不多,成功的更少。然而在今天,新诗若要赢得这个时代,必须在长诗上有所作为。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当然首先取决于对当今时代的观察和理解,与新诗的历史和当下的状况都密不可分。而回观诗史,或许也不无启示和益处。

诗有长短,古今中外皆然,但论者向来不以长短论诗,其中的道理不难知晓,因为即便是所谓长诗,也并没有、也不可能构成一个统一的文类,甚至还彼此相去甚远,或者貌合而神离。至于像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都是各自时代的百科全书体的叙事诗篇,有的学者称之为"现代史诗"。[3]而它们之所以采用了诗的形式,又各有其自身内部和外部的特殊原因,因此可一而不可再,在后世也难乎为续。我所说的长诗,与这类作品无关,并且主要就中国诗歌而言。

哪怕稍稍回顾一下七八十年代的诗坛,就不难看到,我们今天的文学界有了怎样惊人的改变。那曾经是一个诗的时代:诗以原子般的浓缩意象和格言式的警句,敲在了时代的敏感神经上,触发的共鸣在空气中颤动。诗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它说出了每个人想说但又说不出的话,把不相识的人们召唤起来,为聚会找到话题,给交谈设下基调。从食指的"相信未来"到北岛的"我不相信",划出了二十年精神历程的戏剧性轨迹。这是一段共享的集体经验:坦诚与表演并存,但都不需要感到脸红。那个时候,即便是一首月白风清的小夜曲或火山喷发的爱情独白,也都可以成为公众的宣言。

那样一个精神亢奋的时期无以为继,也不再可能重现。我们当下生活在一个涣散的年代。说它涣散,是因为它日趋世俗化和物质化,也变得空前复杂而破碎,失去了兴奋的中心点。无论是市场化还是体制化,都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存状态和异常繁杂的社会秩序,而包括互联网在内的新媒体的普遍使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相互交流和自我观照的方式,并且重构了我们的生活世界。在摩天大厦遮天蔽日的巨型都市中,在停车场一般拥挤滞塞的高速公路上,我们小心清点着手机上无数的账号和密码--它们是秩序的操控者,一旦遗忘或被盗,生活顿时中断,陷入混乱。今天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虚拟",也更脆弱,但我们却努力说服自己相信,我们正在精明而有效地"管理"生活,尽管对车窗外的世界,我们一筹莫展,完全无能为力。在往返于股市新闻(以谣言为主)和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ziweihuaa.com/zwhsz/60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