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由蚂蚁和蜜蜂想到的
作者简介 陈放今:平和学校高中部语文教师,业余时间主办读书会,致力于人文学习和人文教育。 读书会简介:1.无用之学:每周五晚上读书,来着不拒,目前正在读《论语新解》至微子篇。2.今夕读书会:不定期举办,面向学生,以人文经典的阅读为主。 在学校食堂吃早饭。同桌的一位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凳子上有一只蚂蚁就不敢坐,六年级的小孩,吓得挤成一团。 于是我想起前不久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抱着孩子在阳台上晒太阳,孩子他妈突然失声惊叫,我抬眼一看,原来是为窗外飞进来一只蜜蜂。那时的我,神色镇定从容,而内心独白则是——啊!蜜蜂!啊啊!蜜蜂!啊啊!啊啊啊!蜜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只蚂蚁,一只蜜蜂,至于如此吗? 至于的。恐惧,因为陌生,因为疏离。我们对蚂蚁和蜜蜂感到陌生疏离,对许多事物感到疏离。 看金宇澄《繁花》,讲阿宝跟蓓蒂讨论邮票,结果讨论到花上面去。不妨摘引一段,做做文抄公: 有一天,蓓蒂对阿宝说,私人可以印邮票,阿宝想印啥呢。阿宝想想说,古代人讲过,玉簪寒,丁香瘦,稚绿娇红,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邮票。蓓蒂说,啥。阿宝说,旧书里讲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妇”,重瓣海棠。“女郎”,木兰花。“季女”,玉簪花。“疗愁”,是萱草。“倒影”,凤仙花,“望江南”,是决明花。“雪团圜”,绣球花。蓓蒂说,阿婆讲“怕痒”,是紫薇花,“离娘草”,是玫瑰,其他听不懂。阿宝说,“无双艳”是啥,猜猜看。蓓蒂说,猜不出来。阿宝说,牡丹。蓓蒂说,我不欢喜,牡丹,等于纸头花,染了粉红颜色,紫颜色。阿宝说,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说,我欢喜栀子花。阿宝说,树呢。蓓蒂说,法国梧桐对吧。阿宝说,马路卖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栀子花,一对羊毫笔尖样子白兰花,可以做三张一套的邮票。蓓蒂说,赞,还有呢。阿宝说,法国梧桐,做四方联,春夏秋冬四张。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种颜色,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子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了,雪积到桠枝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说,不欢喜,我其实欢喜月季,五月里,墙篱笆上面“七姊妹”,单瓣白颜色,也好看。阿宝说,一枝浓杏,五色蔷薇,以前复兴公园,白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说,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样,粉红,黄的,大红,紫红,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宝说,英国邮票里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种最全,因为英国花园最有名。蓓蒂说,龙华桃花,印四方联可以吧。桃花,其实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宝说,桃花也叫“销恨”,重叶桃花名称是“助娇”,总有点笨,梅花清爽。蓓蒂说,杨柳条,桃花,海棠,新芭蕉叶子,做一套呢。阿宝说,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 这长篇大论,如果我在旁边听着,除了不响,只好不响。唯一能够跟得上节奏的,是“我不欢喜,牡丹,等于纸头花,染了粉红颜色,紫颜色”,这个要双手赞同。 而我一直活在纸头花的世界中,虽然不欢喜,但早已习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似乎与我无关。我们家住18楼,每天等电梯,上上下下的享受。每次带孩子去公园,下楼先看到的是工地脚手架,然后穿过写字楼,商户超市,乐高培训。虽然不欢喜,但早已习惯。 对这一切,孩子会更习惯。不知他会不会欢喜。他现在还太小。 蚂蚁,蜜蜂,花草树木,沙子泥土,为什么这些东西重要?为什么玩沙子比玩乐高好?为什么下水游泳比看电视好?以及,我们学校一位年长的同事曾经说过,跑什么马拉松,做家务更好。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纸头花就不好,真花好? 火车、飞机、电视、互联网,人类有了这许多新鲜玩意儿,看起来当然是更丰富、更精彩。然而孤独、无聊、乏味、空虚,这些词及其所对应的现象,非但没有消失,反有壮大之势。有人说是因为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大量的闲暇,而人类还并不习惯闲暇。这是个好视角。不过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言志,歌永言,为何却要先言他物,用为起兴?大约正因为“他物”之为物,非“我”之为物。关关雎鸠在我的身外,二者本是相异。而正因有异,才留出了咏歌的空间,才有所谓感通。若是相同,则成为一个封闭的循环,一切歌咏言辞,也便随之消解了吧。 最近夫人在网上订购了一个体质测量仪,其工作原理就是把人变成一个电阻,电流经过,测量电阻的大小。其实人之所以为人,亦可如是观。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人在其中,是个连通器。人正是在与鸟与花与草相处的过程中,连通了不同的正负极,才有丰富性可言。为什么钢铁机器不好?因为此是人造之物,相当于跟自己同质的东西进行连通,连来连去,恐怕要短路的。 从现代人所肯定的“个性”、“创新”等价值出发,显然也是认为相异要好过相同。可是我们的相异,却建立在最最同质的“人工”与“技术”上。虽说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还要大,可是当“产品”这个东西越来越多地占据生活的时候,差异显然不是被拉大,而是被抹平了。 技术发展的方向,是便利。便利意味着更多的控制。而更多的控制,则产生更多的相同。相同就带来乏味。狼驯化为狗,这是人类控制力的体现,而狗与人的趋同,毕竟是多样性的一种丧失。两三年前,在地铁车厢还有机会看到众生百态,而现在,除了手机和IPAD,能看到的风景就少得多了。 为什么养个孩子好,养个宠物就不够好,买辆车当宠物更不好?还是这个道理。钢铁机器,人造物,同质,最好控制,而你还是这个你,你的连接是单调的。喵星人神秘莫测,不那么好控制,你在这个相异的连接上面,就会生发出一些丰富性。而一个孩子呢,那简直是个奇迹,会哭,会笑,会跑,还会说话!你哄他睡,他咧咧嘴,你对他笑,他踢你一脚。请问这怎么控制?按哪个键?上哪儿报修?能退货吗?要不问生产商再订做一个? 于是你开始找书看,于是你开始学唱摇篮曲,于是你开始调整自己的作息规律,你下厨房,换尿布,洗衣服。一个人身上闭塞的管道一点点地打开,在一个孩子的引导之下,你开始和这个丰富的世界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连接。 孩子的奶奶最近有个高论。她说,有些朋友叫我出去旅游,我才不去。我有小淘子了,我来看他,比去哪里旅游都开心。 为什么是这样?因为跟一个孩子相处,你所感到的相异性、丰富性,要远远超过现在日趋同质的所谓旅游啊。 回到蜜蜂和蚂蚁的问题上来看。恐惧源自相异,然而相异蕴含着丰富。人怕鬼,然而又喜谈鬼,大约也是这个缘故。记得小时候,夏天晚上睡大马路,蚊子苍蝇满天飞。我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却不记得他们谈过鬼。我只记得曾经写过一篇作文,批评外婆拜菩萨是迷信思想。 当我们将越来越多的事物摈除在基于人工设计的“熟悉”和“控制”之外,沉溺于与同质的事物进行连接,那么我们就要承受丰富性的消失,背负起随之而来的单调和乏味。 百鬼夜行的世界,这多迷人啊。牛鬼蛇神都扫荡干净了,留下一个多快好省的世界,一个自我重复的世界,真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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