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考落幕。无数学子经历着磨砺与成长，最后一次在光洁的答题卡上奋笔疾书，最后一次走出高中的校门，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无限憧憬的大学时代。

他们是曾经的我们。八百字的稿纸上留下他们的青春意气，却难免陷于应试的寻章摘句，囿于四五十分钟的匆匆限时，抑或是束缚于高中生对社会和自我认识的狭隘和偏激。

进入大学，进入人文学院，我们开始接受更专业的学术训练，不断在阅读和表达中、在与思想者和名家的穿越时空的对话中扩展我们的眼界、砥砺我们的思想，以求更深度地观察、更真切地共情。

于是，我们再次落笔——

（全国III卷）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人们用眼睛看他人、看世界，却无法直接看到完整的自己。所以，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需要寻找各种“镜子”、不断绘制“自画像”来审视自我，尝试回答“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等重要的问题。

毕业前，学校请你给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写一封信，主题是“如何为自己画好像”，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感悟与思考。

镜和像

文/李婉琦

亲爱的学弟/学妹：

你好！

爨园的钥匙即将转交给你，你可以暂存三年。今天看见路边的紫薇花开得正盛，不知道爨园里艺术楼旁的那棵古树紫薇怎么样了？这是一封写在夏季的信，下文里，信的内容就像生长在季风里的夏季水果，纤维柔韧，酸甜的汁水浸透梦与现实。

我确信，就在去年盛夏的某一天，当我面对同桌歪歪斜斜放置的镜子，用左手拾起桌上的笔时，“镜子里的我”也同时举起了她的左手。只一瞬间，她就换成了右手拿笔的姿态，并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表情倒是和我同步。所谓“表情同步”，仔细想来好像也不完全正确。准确来说，可以确定的是，“镜子里的我”难以置信的眼神里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慌乱；但不能确定，或者说，反而不能确定，此刻我自己的眼神，是否和她的一样。

是的，很奇妙。“我们”扬言是自己的主人，大胆地将“我”这样一个对每个人来说都独一无二的人称代词安放在“自己”身上，可是我们始终都不明白所谓的“我”究竟指什么，是这个时时刻刻进行代谢变化的细胞组合体，还是这个正在进行思考的意识主体？我们始终不明白所谓的“我”的所思所行究竟是什么，譬如那天镜子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慌乱，真的是“我自己”的表情吗？我们甚至不能看见“我们”自己。——你真的了解你自己吗？

你相信别人给你的画像吗？你真的相信镜子吗？

年的夏季，记忆像一块童年时裤兜里的巧克力糖，不知道是由于被其他的新鲜事物吸引而将其遗忘，还是由于过于珍重而不舍得打开，终于变成了黏乎乎的一团，调色板似的，各种色彩层层叠叠地相互覆盖。倒是这“镜子事件”，像是一支淋漓着墨汁的毛笔，浓稠的墨汁“啪”地落在如水如时光般流过的、匆匆翻页的试卷集子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个标记，然后向下晕染开来。那天的记忆也就成了那个夏天最真切的记忆——也只是两个画面。

一是坐在20班窗边的座位，向外俯瞰所见的红墙的紫光楼副楼、阳光下葱葱郁郁的银杏树叶、中午炎热的空气里抱着几摞试卷独自匆匆走向教学楼的老师、守候在主楼前的孔子雕像、被阳光过滤得安静无声的街道……另一画面则是黄昏站在教室门外的阳台上，愣愣地看着太阳到远处高楼之后的场景：西面的天空被点燃，火红、橙红、金黄合力牵扯着东方纯粹澄澈的蓝，红、黄又相互争抢着定义橙色的属性——究竟是偏红些，还是偏黄些——橙色本身倒也毫无偏好地任其摆布，被扯得丝丝缕缕地，像考试时徘徊犹疑C、D选项的压轴题，又像一个拥有千面的人。这片橙色落在爨园正上空。

就是在那天，我遇见了爨宝子。每个一中人或多或少都曾想象过这位年轻郡守的模样。爨氏余年对南中地区的统治和宝子23岁病故时百姓为他写下的模糊传记，碑文中对中原儒、道文化典故的信手拈来和传说里神秘原始的“鬼主”统治与巫术文化，稚拙自然、处于隶楷过渡阶段的书写特征和灵动和谐的书法技巧……关于“爨文化”的未知与已知事物之间庞大的数量对比提供了充分的想象与重构空间，就像远处墙上的模糊斑点，足以成为一个故事。

相信我，是真的，我遇到了爨宝子。说的更准确些，我撞见了一场关于爨宝子的“百物语”。夏夜，围绕爨碑亭密密麻麻坐了好几圈人，大家的衣衫形制大都严格遵循着东晋正统，少数民族人士则穿戴着民族服装，“百物语”尚未开始，大家喧闹着讲述家长里短。爨宝子在亭子外一圈圈走动，不一会儿每个人身后都点燃了一盏蜡烛，荧荧火光照亮了碑亭，那夜月亮很圆，悬在碑亭的檐角上，星星都落在了烛光里。爨宝子挤进人群，坐在爨宝子碑旁，大家渐渐安静了下来。我是在爨园大红门的门缝间看见的，是园子里的喧哗声在我路过时，暴露了这场神秘的仪式——我只不过是借用日本“百物语”的概念，来描述这样一场奇异的聚会。

“百物语”的主题就是宝子自己，那些参与者或是其亲朋，或是其治下的百姓。他们每人讲述一个自己心中的宝子的形象特点。其母亲眼里，宝子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调皮男孩，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宝子在朋友和民众面前越来越窘迫的表情，絮絮叨叨地讲述起宝子孩童时期几次三番地逃课、又被先生亲自从家里拖到学堂，讲到宝子挑食、现在个子也长不太高……他的邻居则忿忿地感慨宝子以自己优秀的学业频频成为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成为自己童年的最大阴影；他的一个朋友讲述了宝子少年时代玩游戏时耍花招，让自己被村口的老头拎着拐棍追了一条路，还战战兢兢地在谷堆里从天黑藏到了天明；妻子口中的宝子则温柔体贴，他坚持在冬日的清晨早起，为妻儿打起第一桶井水，并在寒风中生起炉子；百姓则罗列着宝子珍视贤才、高洁傲岸、与民同乐的点点滴滴，后来进行讲述的老人甚至搬出了宝子出生时天有异象、神仙转世的奇谈。最后，一百人讲述完毕，共同吹灭蜡烛的同时，月亮也被吹灭了一般，完全浸没在了云里。宝子始终一言不发。

月亮重新出现时，所有人都不见了。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爨园的玉兰树在月光中好像被镀上了一道柔和的边，爨碑的玻璃外罩冷冷地映着亭檐间漏下的月光，空中的云朵开始飞速地移动，像是天空正在经历一场静默无声风暴，地面格外平静，连蛐蛐都沉默着。

那晚，我梦见宝子，他背向我在月光里负手而立。梦里，我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一百个人中，到底谁的描述更加真实可信。他突然转过身，问我，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你自己又会怎么回答。他一步步走近，身体将月光完全挡住，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转身逃跑，白天同桌镜子里的“我”在一旁抱着手，笑盈盈地看着我的窘态。

我知道你会说我在编故事，最多承认这是我的一场梦。但这确实不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毕竟关于那个夏天，我记得真切无误的只有上述的两个画面，故事却至少需要些真实事件的影子作为底色。不过，这或许真的是一场梦——我们往往以为梦是依照着现实生活，增添了想象力、降低了像素而画出来的，其实，情况有时恰好相反，现实不过是对梦的一种简单模仿。

你真的相信面对镜子看到的平面镜成像就是你自己吗？

服装店试衣间的全身镜里的你光鲜亮丽，全身上下就连每个脚趾都呐喊着“买它买它”；但护肤品专柜的椭圆镜子里的你皮肤粗糙暗沉，每一个毛孔都张牙舞爪地要求补水保湿、美白提亮。美颜相机镜头里的你，如科幻片里的外星人似的有着夸张的大眼睛与瓜子脸；而同样的镜头组合下，手机原相机里的你则粗糙臃肿，连头发都显得更加乱蓬蓬。你看，不同镜子中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同。哪怕是同一面镜子，在一天里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光照条件、不同的心情和境遇中，镜子中的你也不那么一样。日新楼一楼转角的巨型方镜里，你看见自己神采奕奕，校服领角叠得一丝不苟，红白黑各个色块纯净鲜亮；班主任老师则会告诉你，设置镜子是为了时刻提醒你：人丑多读书，他的话语间颇有一种郑重其事的玩笑意味。你看，哪怕是在同一面镜子、同样的时间环境里，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个人的镜面成像”，也总归是看到了不同的成分。

你真的相信别人对你的画像就是你自己吗？

昨天，护肤品专柜的柜员望着我脸上因上火长出的痘痘，一脸不容置疑：“我最清楚了，你这样的中学生，皮肤最适合用这种乳液！你上高中了吗，要放假了吧？”而3个月以前，本地疫情刚刚缓解，春寒料峭，我穿上妈妈的旧外套、戴上口罩出门，在一家鞋店门口，三十余岁的女店主热情地向我招徕：“大姐，看看鞋吧！”追求高效率的时代，别人“盲人摸象”似的抓住你的某个特点，毫不费力地就能给你下定义。

更有可能，别人对你的画像就是你无意识中的自我建构与欺骗。正如一个内向的人，在全新的群体中给自己以外向能干的定位，群体便会在无意识的分工中，将你塑造得开朗平易，你也会在自我的设定中给自己以新的要求。我们在不同的人面前构建不同的自己，我或许是一场大型活动的策划者，或许是聚会中角落里的小透明；或许是一个耐心温和的倾听者，或许是一个负责又独立的“杠精”；或许经常拧不开热水瓶盖，或许可以独自换桶装水；或许崇尚道系又顺其自然，或许积极入世且争强好胜……在相对稳定可控的环境中，别人看到的你，很大程度上就是你希望他们看到的样子——不过是塑造一个人设而已。

所以，真实准确的镜子只会存在于你自己心中，你的像只有自己画的才是最准。“认识你自己”——希腊圣城里的箴言并未过时，其意义绝不仅是一则甚至算不上考点的“高中历史常识”。坐在爨宝子碑旁的爨宝子不懂，那天，瞪着镜子的我也不懂。

爨园会给你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机会——或许没有谁能塞给你一张确切的地图，可是这里紫薇树下的三年学习生活将会遥遥地指着某个方向，温声告诉你：往这里走，试试看。

这封信本来应该结束了。

但如果说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我越来越相信，现实不过是对梦的简单模仿——

今天我到街上，忙于理货的售货员瞥了一眼镜子里穿着深蓝工装裤的我，没有转身，向店内一指：男士凉鞋和皮带在那边。我穿着淡蓝色的长裙，向另一个方向的女士鞋区走去。

你的一个学姐

年7月7日

专栏编辑

张佳雯刘博然刘麓成